「無為有處有還無」
──以禪境三層看《紅樓夢》的思想
《紅樓夢》的故事由許多小事件堆疊而成其形,以數個大主軸穿插眾多小故事而成,架構極其宏大。因此《紅樓夢》的主題,向來被認為迷離惝怳,各家有不同闡說,索隱說,自傳說,色空說,闢情說,闡空說,四大家族興衰說,子孫不肖後繼無人說,叛逆者與衛道者間的鬥爭說,青年女性悲劇論等等,並沒有一個統一的說法。在《紅樓夢》第一回中,作者自云:「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,故將真事隱去,而借「通靈」之說,撰此《石頭記》一書也。故曰「甄士隱」云云──此回中凡用「夢」用「幻」等字,是提醒閱者眼目,亦是此書立意本旨。」[i]然世間無常,原本是一場「夢幻」,修道歸真,方能脫離塵世苦海。這就是他要隱去的「真事」,也即《紅樓夢》的主題。
這是作者自言《紅樓夢》的創作緣起,正說明紅塵繁華背後,世事一場大夢。本人以為,《紅樓夢》的確切主題,說不清,但從思想上著眼,《紅樓夢》一書意涵更深廣,此是作者的一番夢幻後有感而發,當中記錄的正是主人公「情」的經歷,而在整個情之上的,正是「空」的夢幻,主人公經歷世情,最終捨世情而去。歷世是一個循環往返,正如曹雪芹開卷大書:「因空見色,由色生情,傳情入色,自色悟空」,可知情空有著互相轉移的關係,空為無,情色為有,正也應了《紅樓夢》的大旨「無為有處有還無」,正是由迷至悟的過程(無-有-無有),或者說是(情-不情-情不情),現就這觀念展開本人的論述。
以禪境三層作比喻,在禪的觀照下,第一景:見山是山,見水是水;第二景:見山不是山,見水不是水;第三景:見山還是山,見水還是水。現借以禪境三層說明《紅樓夢》之大旨。
一,見山是山,見水是水──情
在《紅樓夢》中,第一景便是「色是色,相是相」,文中有云:開闢鴻蒙,誰為情種……趁著這,奈何天,傷懷日,寂寞時,試遣愚哀:因此上演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。紅樓夢正像一齣戲,上演的正是情的劇本。然而情卻永遠演在虛幻的舞台,人生終結時,情亦瞬間化為虛幻。
在《紅樓夢》中,寶玉是「情」的代表,所以最大的癡迷者是賈寶玉,最大的幻滅者亦是賈寶玉,最大的醒悟者,仍是賈寶玉。寶玉的性格和感情世界也是十分複雜的。寶玉出生在一個封建貴族家庭,彌漫在他的周遭的,是那上層社會的虛偽名教與當中男性貴族生活的腐爛醜惡,他雖不脫公子哥兒的生活,但他卻感受到現實社會對他的精神壓抑,這便他形成了獨特的生命感受。又由於自幼生活在姊妹中間,後來又進入大觀園的女兒國,那些少女們善良純潔和辛酸悲苦的遭際,使寶玉思想受到了深深的熏陶,在他心裏,人只有真假、善惡、美醜的劃分,對於寶玉而言,在他身邊的大觀園女子,通通是真善美的象徵,他特有一套女兒觀,說「女兒是水做的骨肉,男子是泥做的骨肉,我見了女兒便覺清爽,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。」寶玉曾說:「女兒這兩個字,極尊貴,極清靜的,比那阿彌陀佛、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呢。」他蔑視王侯公卿,文人學士,只崇尚一些名叫「黛玉」、「晴雯」、「鴛鴦」的丫頭,甚至視她們為最高的善,勝過聖人聖賢。
和眾女兒家產生的「情愫」,卻成為寶玉的全部生命,脂硯齋評賈寶玉用「情不情」三字,說明寶玉「多情」,甚至於將自己的感情賦予沒有感情的一事一物。用不求回報的情,去體貼世上的萬事萬物。
至於寶玉與黛玉情的關係,則要從前生說起,林黛玉原是西方靈河岸邊三生石畔的一株絳珠草,經常受賈寶玉在天上的原型赤霞宮神瑛侍者以雨露灌溉,加之受天地的精華,後修成人形女體。因未酬報灌溉之德,心中鬱結一股纏綿不盡之意。恰遇神瑛侍者偶起凡心,要下凡造歷幻緣。警幻仙子要他們了結這灌溉之情,絳珠仙子回答:「他是甘露之惠,我並無此水可還。他既下世為人,我也去下世為人,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,也償還得過他了。」於是一起轉生人世。
寶玉把他一生真摯的情感,賦與青梅竹馬的林黛玉,他更視黛玉為人世間最高的價值。但是,在封建家長們眼中,體弱多病又有點小性兒的林黛玉根本沒有本事當上寶玉的婚嫁對象。黛玉的死對寶玉來說不僅是愛情的被毀滅,而且是人世間最崇高的精神被毀滅。如此一來,生存的世界也變得毫無價值,於是他便帶著全部的「塵緣」,全部的愛,逃出再無可寄情的人世,到虛無縹緲的超現實世界去。這正好解釋了最終林黛玉病死,賈寶玉出家的原因。
二,見山不是山,見水不是水──空
第二境則是空,即看透了色的虛幻──色不是色,相不是相。人們所追逐的色相,不過是一種幻影。《紅樓夢》中,作者利用賈寶玉去看透空的道理,他所經歷的,不過是一場「夢幻」,最終成空的泡影。賈寶玉是紅樓夢一書的男主角,書中的情節主要是以他為中心,故事從他的前世寫起,幾乎就是在寫他一生悟道的經過。通靈寶玉的來歷於青埂峰,乃女媧補天時用剩的一塊頑石,石頭因無材補天,遂自怨自嘆,日夜悲號慚愧。石頭於是生起凡心,要求經過的僧道攜它入人世。僧道警示他:「善哉,善哉!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,但不能永遠依恃,況又有「美中不足,好事多魔」八個字緊相連屬,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,人非物換,究竟是到頭一夢,萬境歸空,倒不如不去的好。」(《紅樓夢校注》,冊一,頁二。)[ii]惟石頭不聽,以後蒙茫茫大士、渺渺真人攜入紅塵,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。
因此石上刻了「無材可去補青天,枉入紅塵若許年。此系身前身後事,倩誰記去作奇傳」,正是它歷世的傳奇,正正說明石頭前生那次無材補天,其實身後這次枉入紅塵也正是如此;石頭上的記載,也時指明對人生的體悟不能在人生之外完成,只有先進入人生,才談得上得到人生的解脫,因此石頭能體悟情空,也因入世而得。《紅樓夢》中,寶玉歷盡了世間情:愛情、親情、友情、艷情、矯情、濫情,最終才明瞭紅塵中究竟是「到頭一夢,萬境歸空」,因而悟「空」。
跛足道人〈好了歌〉,甄士隱〈好了歌注〉正說明「無」的思想。
三,見山還是山,見水還是水──空空
第三景便是「空空」,即穿越了遮蔽之後,所見的山和水,是另一番山和水,不是原先俗眼肉眼裡的山與水,而是天眼道眼裡的山與水。這是經過空的洗禮之後的「有」,並非原先追逐的「有」。這是作者,甚至是寶玉對人生的最終體悟。石頭,對於紅塵中念念不忘的情,它得「通歷」,渴求入世「歷情」,但最終漸漸發現人生的真相,禍福莫測、命運亦難以把握。在《紅樓夢》第五回中,寶玉對人生的體悟尚處在可知與不可知之間,而這回記寶玉夢遊太虛幻境,隨著警幻仙姑踏進一門,抬頭一看,門前橫匾上寫「薄命司」三個大字,兩旁寫著如是對聯:「春恨秋悲皆自惹,花容月貌為誰妍。」從字面上看,作者是通過對聯,規勸人們不要自我苦惱,自招悲傷,即使生的美貌、如花似月,也無法益於人間世事。但其實這副對聯也是預告了人物未來的悲慘結局。
既如此,則應以超越的心去對待,有情也好,無情也好。而這情愛世界正如作者自己所說的孽海情天:「厚地高天,堪嘆古今情不盡;癡男怨女,可憐風月債難償。」明白到情終轉空,不如以明瞭這世情的心去對待世情,人生情緣,各有分定,「有情」時便享受,「無情」是不執。寶玉體驗過人生,已明瞭人生是「赤條條來去無牽掛」(二十二回),天下也無不散之盛筵,待得盛筵散時,寶玉便得通靈幻境悟仙緣(一百一十六回)正是寶玉對人生的最終體悟。
「空空」之境同於六祖慧能「菩提本無樹,明鏡亦非臺,本來無一物,何處惹塵埃。」一偈,《紅樓夢》二十二回中林賈談禪,寶玉曾寫一《參禪偈》偈:「你證我證,心證意證。是無有證,斯可云證。無可云證,是立足境。」寶玉想要說的是彼此都想得到對方情感的印證而生煩惱,只有到了情意滅絕無法再做驗證時,才算得上情愛的徹悟,到了萬境歸空,放下一切驗證的念頭,才是真正的立足之境,看透了常人對於情感的疏密是非糾纏。黛玉讀了,還覺境界不夠高,便補了八個字:「無立足境,是方乾淨」黛玉則進一步把空境徹底化,告訴賈寶玉:連空境不執著,連空境不空境都不去分別,即根本不要陷入情感「有」「無」的爭論糾纏,把人為設置的爭論平台也拆除,抵達「空空」境界,那才算是真的乾淨。
整體而言,夢與醒,幻與真,實是中國文學上重要的主題與佈局,《紅樓夢》正正利用了這般格局,而背後還包含了極大的思想內容──對人生的體悟,人生之完成,就注定要經歷這些情感的糾纏和煩惱,只有回到「無」的本體(真正的故鄉),才算完成,而在暫時路過的他鄉真「無所住」(不執著),才能徹底擺脫人間的一切慾念和一切佔有之心。對人生的體悟不能在人生之外完成,只有先進入人生,才談得上得到人生的解脫,是所以石頭必要歷世情,寶玉必要經歷癡迷,幻滅,和醒悟。
[i]曹雪芹,高鶚著 :《紅樓夢上,下》,黃山書社,1988年,頁1。
[ii]曹雪芹,高鶚原著,馮其庸等校注 :《紅樓夢校注》,臺北市:里仁書局,1984年,冊一,頁2。
參考書目:
曹雪芹,高鶚著:《紅樓夢上,下》,黃山書社,1988年。
曹雪芹,高鶚原著,馮其庸等校注:《紅樓夢校注》,臺北市:里仁書局,1984年。
梅新林著:《紅樓夢哲學精神》,上海:學林出版社,1995年。
李劼著:《歷史文化的全息圖像──論《紅樓夢》》,上海:知識出版社,1995年。
陳文新,余來明著:《紅樓夢:悲劇人生》,武漢大學出版社,2002年。
子旭著:《解讀紅樓夢》,臺北:雲龍出版社,1999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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