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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9年10月13日

莊子的辯證思維──以《齊物論》為主要例子

莊子的辯證思維
──以《齊物論》為主要例子

  在莊子看來,世界上一切事物,一切現象都是道的變化所成,「類有不類,相與為類」即是齊物,而人能「齊物」,就可以擺脫生死,禍福,哀樂,是非等帶來的煩惱,從而把貧富,貴賤,得失等一切都置之度外,就能夠逍遙自得,遊於無窮。這是莊子視「齊物」而到達道的最終境界,而達到齊物之前,必有不齊。莊子面對這現實,即行省察,他在現實的層面上進行反省,透過批判不同的現象或對象,反思世界、社會及人生之種種問題。其思維,可說是對傳統思想的一種超越,莊子的關懷點是如何在缺乏反省的社會中,借反思與批判來提升世人自我的覺醒。

  在意義上,莊子思維是積極的,創新的、反常態的。對其思維作一簡略描述,莊子思維的所著重的乃突出事物的相對性,在對事物的認識中,亦彼亦此,相互類比,這亦是莊子思辨的特色。

  在討論莊子特殊的批判思維之前,我們先要瞭解其思維的產生,實有其特有的時代與學術背景。在《天下篇》中所見,於莊子的年代,思想領域出現「天下大亂」的情況,儒道墨法齊起,以不同方法解決同一問題。惟各家互不相容,只重己說,莊子洞察此現象後,遂建立一套獨特的思考方式──以「道」為中心,思考生活上的不同事物及其價值,並加以反省,再通過寓言、比較等手法,進行思辨。在此報告中,本人將以《齊物論》為主要分析對象,細察莊子思維的特色。


  一,相對性思想

  相對主義是莊子的批判思維中重要的一環,這在《齊物論》篇中表露無遺,而其他篇章則繼承《齊物論》的精神,將之進一步推衍。

  首先援引西方的辯證法批判和莊子的思辯作一比對,西方辯證法認為,矛盾著的對立面之間互相依賴、互相貫通、互相包含、互相滲透。任何事物的內部,都包含著肯定和否定兩個方面。另外亦有否定之否定,就是「回到出發點的運動」,簡單而言,辯證運動也就是肯定通過對自身的否定,再通過對否定的否定回到肯定自身,達到肯定和否定這兩個「對立面的統一」的運動。至於莊子,則著力於事物相對的特性,然後再行否定和超越。

  可以言,莊子的思辯和西方辯證法有著微妙的契合,它們不是等同,而是方法接近,在本人看來,莊子實有以一辯證的進路,去解說其學說內容。


  二,物界的相對觀

  莊子借助相對主義以辯證其思想。正如《秋水》篇中,莊子借河伯與海神說明一切都是相對的,如「秋水時至,百川灌河,涇流之大,兩涘渚崖之間,不辨牛馬。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,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已。」黃河之神河伯為黃河之寬廣而沾沾自喜,豈料當他順流東下,至北海,才赫然發現北海竟「不見水端」,浩翰無邊。由此可見,黃河的狹隘是相對北海的浩翰蒼茫而言。
由於萬物無常,一切只是相對的。就貴與賤而言,「物無貴賤」,因為「貴賤有時,未可以為常」。其中莊子說:「帝王殊禪,三代殊繼。」;「差其時,逆其俗者,謂之篡夫;當其時,順其俗者,謂之義之徒。」同樣是洋溢和熙禮儀的禪讓,同樣充滿激烈廝殺的戰爭,竟有著如何不同的結局和評價。由此可見,貴賤因不同的時代背景和歷史條件而變。相同事物的意義和價值不總是相同的,而是因「時」而變的,是相對的。而大小亦是,莊子言「計四海之天地之間也,不似礨空之在大洋乎?」即言四海在天地間,不就像一粒稊米存在糧倉之中嗎?相對天下而言,四海根本不足以言「大」。

  莊子認為大小、壽夭、彼此……的差別「只是相對的,是排斥絕對的」,這是莊子肯定的立場。他否認相對而言的大小、壽夭、彼此之中有絕對、有本質的差別,便道出:「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,而泰山為小,莫壽乎殤子,而彭祖為夭。」「以死生為一條,可不可為一貫。」可見莊子是以肯定的角度看客觀事物物的相對性。而相對只是出於事物在其外在性分的差異。
莊子由是得出結論,即大小只是相對而言,並非絕對,故天地並不足以「窮至大」,毫末亦不足以「定至細」。因為「物量無窮,時無止,分無常,終始無故。」

  相對存在是莊子對宇宙現象之基本認識。莊子欲達人間之自由逍遙,故一面生存於相對的世界裡,一面擺脫相對世界之限制,打破有無、大小、是非、善惡、榮辱的概念,那才是真正的超越了相對的世界,從而進一步齊萬物而臻逍遙,將相對存在的萬物泯滅其區別相,即「泯是非,破我執」,也就是齊萬物等,超越現象社會而臻至「天地與我並生,萬物與我齊一」的境界。因此物界的相對性存在是莊子對世界的基本認識和肯定,也是其思辯之源。


  三,主體的相對性

  另外,莊子強調事物的相對性,而否認客體的絕對差異,他認為由於人們運用不同的,相對性的觀念才得出相異的評價結果。其實以道觀之,萬物齊一。他說:「無物不然,無物不可。故為是舉莛與楹,厲與西施,恢詭譎怪,道通為一。其分也,成也;其成也,毀也。凡物無成與毀,復通為一。」〈齊物論〉所謂差別,也不過是相對不同的參照對象之部分與整體而言。而各人對同一事情,皆有不同之取捨標準,也就是「成心」,心存成見,導致片面,獨斷的價值判斷。

  而面對情境的相對,其導致的評價結果也會是相對,正如「麗之姬,艾封人之子也。晉國之始得之也,涕泣沾襟;及其至於王所,與王同筐床,食芻豢,而後悔其泣也。」〈齊物論〉「涕泣沾襟」和「後悔其泣」之間存在極大的矛盾,可見主體本身亦有其相對性。

  而言生和死,莊子說:「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!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!」「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?」〈齊物論〉誰都怕死,但誰知道死了後會不會後悔為什麼要生,莊子道出了生和死的相對,人們都從死亡畫出生存,由於人只對生有認識,而對死一方的認識有所局限,因此對生有所趨向。

  可見大小,是非,貴賤等現象的判斷都是隨著不同的時間環境,以及主觀的認識而產生不同的價值判斷。莊子因而帶出,世俗中所謂的價值都是偶然而又無意義的。


  四,相對的融合

  辯證法認為,矛盾著的對立面之間互相依賴、互相貫通、互相包含、互相滲透,而莊子實質亦施展了這個原理,他言:「物無非彼,物無非是。自彼則不見,自知則知之。故曰:彼出於是,是亦因彼。彼是方生之說也。雖然,方生方死,方死方生;方可方不可,方不可方可;因是因非,因非因是。」〈齊物論〉是,非的概念都是每人各自建立在自己的有限的觀點上,這些觀點都是相對的。同一事物可以有許多觀點,各人堅持一是,即証明有一非是的觀點。

  但說到底,是或彼,生或死,皆因有相對的出現而存在。沒有是,則沒有對是之非,「非是」,因此對立面之間是「互相依賴」的。

  莊子又言「是不是,然不然。是若果是也,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;然若果然也,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。化聲之相待,若其不相待。和之以天倪,因之以曼衍,所以窮年也。忘年忘義,振於無竟,故寓諸無竟。」〈齊物論〉以自然分際來調和一切是非,便是相對的「互相包含」。

  在《秋水》中,莊子引出河伯海神的問答,再將他們所論的大與小,貴與賤,有形與無形之間的差異一概推倒,加以「否定」而歸出萬物一齊的論點。莊子認為天地萬物在存在的根據和意義上同一,個性和各自的原則不同而具有同樣的理由和依據,具有同樣的權力和資格,而沒有大小之別,高下之差,也就是齊物。


  五,相對中的絕對

  莊子以相對主義道出若從世俗之常識/心來觀察宇宙萬物,則大小等差便橫梗於心,故要去除「物觀」,以「道」觀照自省,方能齊一萬物,暢通人我,則逍遙自由。

  正如馮友蘭言,「是」(此)和「彼」,在其是非的對立中,像一個循環無盡的圓。但是從道的觀點看事物的人,好像是站在圓心上。可以理解在圓周上運動著的一切,但是他自己則不參加這些運動。這不是由於無所作為,聽天由命,而是因為已經超越有限,從一個更高的觀點看事物。在本人看來,莊子把自己置於局外,他對是是非非的爭論,冷眼旁觀,因為誰是誰非不可得知,也可以就,是非根本沒有分別,他覺得沒有相干,也就沒有分別的必要。

  莊子認為世界萬物本身是相對的,因此在世界萬物之間的差別是毫無意義的,而作為世界萬物的本體的道則是絕對的,因此莊子的相對中亦包含絕對性。是以事物的相對中的,有絕對的性質,於本人看,這裡像是辯證法中的「否定」,促使「肯定的相對」轉化。

  在相對主義的理論觀念基礎上,莊子的主要藉以辯證「萬身一齊」〈秋水〉,萬物在根源上是同一的。所以相對主義的理論立場要求對待事物的基本態度是齊一萬物的,泯除和相容事物之間觀念上的界限和實際的對立,在莊子中稱為「無方」。

  「道」是莊子心中的理想境界,並為世界的本源,自古以來便存在著。天地萬物及人事間之背後都由運行不息的「道」在支配著。莊子認為「道」是無限的、絕對的、超越時空的。它生出天地、帝王、神鬼以及一切事物,而又自本自根,不可捉摸。莊子在《大宗師》中謂道「有情有信,無為無形」,且「自本自根,未有天地,自古已固存」。

  故「道」是永恆的、絕對的、無變化的;而萬物則是暫時的、相對的、有變化的。因此他說:「道無終始,物有生死。」莊子認為由於萬事萬物都生於「道」,因此人最理想的境界便是順從「道」及自然。若人能歸於「道」,便能逍遙自得。這一切均從他心中最理想的層次───「道」而言的。


  六,道的觀照點

  莊子思維其中一立點便是站於一理想化、絕對的,至高的「道」而言,《齊物論》把這叫做「照之於天」,就是從超越有限的觀點,以道的觀點看事物。在「道」這個最理想的層次下,莊子亦看到了宇宙萬物不停的運動變化。莊子明確地肯定了萬物的自然變化,如「年不可舉,時不可止,消息盈虛,終則有始,是所以語大義之方,論萬物之理也。」他又認為「物之生也,若驟若馳,無動而不變,無時而不移。」即萬物的生長,如快馬奔馳一般,沒有一個動作不在變化,沒有一個時間不在移動。

  隨著觀察的立場不同而有所差別,隨著視覺的變化而變化,如「天地即為稊米,毫末如同丘山」〈齊物論〉又言:「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。」在「通天下一氣」(〈知北遊〉)的自然觀中,萬物如一。就此,莊子表現了一個十分明確的辯證觀,由於萬物都有其自然的稟賦與天性,是變化不定、有限的,只有「道」才是無限的。

  以「道」為背景,站於現實的世界之中,觀察客觀的物質世界。《齊物論》說:「可乎可。不可乎不可。道行之而成,物謂之而然。惡乎然﹖然於然。惡乎不然﹖不然於不然。物固有所然,物固有所可。無物不然、無物不可。故為是舉莛與楹,厲與西施,恢詭譎怪,道通為一。」萬物雖不相同,但是都「有所然」,「有所可」,這一點是一樣的。它們都是由道而生,這也是一樣的。所以從道的觀點看,萬物雖不相同,可是都統一為一個整體,即「通為一」。

  《齊物論》裏還說:「是不是,然不然。是若果是也,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。然若果然也,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。……忘年忘義,振於無竟,故寓諸無竟。「無竟」是得道的人所住之境。這樣的人不僅有對於「一」的知識,而且已經實際體驗到「一」。這種體驗就是住於「無竟」的經驗。他已經忘了事物的一切區別,甚至忘了他自己生活中的一切區別。他的經驗中只有渾沌的「一」,他就生活在其中。莊子要指出的是,我們本身就在道之中,只要明白這點,所有物我是非其實無別。說到這裡,莊子將先前的否定再加否定,由於道的存在,物的相對性已經被大道所否定,莊子之思維再度轉化。


  七, 觀念的破除

  莊子謂「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無涯,以有涯隨無涯,殆已,而知者,殆而已矣。」〈養生主〉他認為人的生命有限,而知識是無限的。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無限的知識,實在是沒有必要。且由於客體的多變與受到時間、空間的限制,往往會造成主體認知的有限性。另外,人要得到知識,多以語言作為工具和手段。可是,語言不能完全描述人們所有的認知。當河伯抱著「至精無形,至大不可圍。」的疑問時,北海曰:「夫精粗者,期於有形者也;無形者,數之所不能分也;不可圍者,數之所不能窮也。可以言論者,物之粗也;可以意致者,物之精也;言之所不能論,意之所不能察致者,不期精粗焉。」在莊子眼中,如果人們在認知活動中試圖憑語言狀述、議論事物,則只能獲得事物長面的粗淺認知,而不能深入透析事物內在的本質。

  可是,旁人或會問,莊子本身認為「道」是無限的,萬物都應該順應「道」而行,不應再加上什麼外物,但語言卻對於「順應道」是有所防礙的,而他本人亦對語言採取一個反對的態度。可是,他卻用語言來帶出自己的思想,豈不是自相矛盾?我們要明白的是,莊子有這樣的申說是由於他從現實的世界的角度來看,語言的運用是現實世界中少不了的。但莊子本身並沒為語言文字所累,他只視其為一表達「道」的工具而已。因此他的所為,並沒有離開「道」。 

  若一個深深明白道的人,他自己本身可以用心感受到道,故能做到「無言」。可是一般的人,根本未明白道,因此莊子便要運用現世的方法,借用語言為工具來帶出一理想化、一個更高層次的認知標準。

  這個是思想家共同面對的語言困境,莊子說出相對,絕對,最後只想通往道,但道既是至高,可用三言兩語說穿,則不能言是最高的道。觀念破除之道,是莊子哲學理論思考的特殊方式,莊子索性不言之,「大道不稱」《齊物》,「道不可言,言而非也」《知北遊》,莊子也只能用否定或隱喻的方式,來暗示或者說「跡近」最高的存在,最高的真理,亦即道。


  總結莊子的思想體系,是探究道和萬物之間的關係,而莊子瞭解到,解說道,即把自身陷入語言困境的陷阱中,因此他所用的是一特殊的思辨方法。莊子先指稱世間萬物客觀上,主觀上皆有必然相對的特性,這是走在一肯定的進路;而另一方面,事物的相對中的,有絕對的性質,這裡像是辯證法中的「否定」,促使肯定轉化為其他事物的方面。莊子再言以道觀之,世事萬物無相對,然而道在莊子心中其實不能言,在某程度上,莊子對道只是否定,「大道不稱」,不能言說,是以只好不說破。在這裡可見,莊子的思維是層層走向更高的觀點,這是其思維的超越性──超越有限的人、物,超越日常經驗世界,也超越特定因而是相對的知識。最終,莊子齊物,齊一切是非,相對觀念,甚至可破除不同觀念,混跡於茫茫大道之中。


參考資料:
1,郭慶藩:《莊子集釋》,北京:中華書局,1961。
2,馮友蘭:《中國哲學史新篇(第二冊)》,北京:人民出版社,1984。
3,陳鼓應:《莊子今注今釋》,北京:中華書局,1983。

2009年8月16日

「無為有處有還無」--以禪境三層看《紅樓夢》的思想

「無為有處有還無」
──以禪境三層看《紅樓夢》的思想

  《紅樓夢》的故事由許多小事件堆疊而成其形,以數個大主軸穿插眾多小故事而成,架構極其宏大。因此《紅樓夢》的主題,向來被認為迷離惝怳,各家有不同闡說,索隱說,自傳說,色空說,闢情說,闡空說,四大家族興衰說,子孫不肖後繼無人說,叛逆者與衛道者間的鬥爭說,青年女性悲劇論等等,並沒有一個統一的說法。在《紅樓夢》第一回中,作者自云:「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,故將真事隱去,而借「通靈」之說,撰此《石頭記》一書也。故曰「甄士隱」云云──此回中凡用「夢」用「幻」等字,是提醒閱者眼目,亦是此書立意本旨。」[i]然世間無常,原本是一場「夢幻」,修道歸真,方能脫離塵世苦海。這就是他要隱去的「真事」,也即《紅樓夢》的主題。

  這是作者自言《紅樓夢》的創作緣起,正說明紅塵繁華背後,世事一場大夢。本人以為,《紅樓夢》的確切主題,說不清,但從思想上著眼,《紅樓夢》一書意涵更深廣,此是作者的一番夢幻後有感而發,當中記錄的正是主人公「情」的經歷,而在整個情之上的,正是「空」的夢幻,主人公經歷世情,最終捨世情而去。歷世是一個循環往返,正如曹雪芹開卷大書:「因空見色,由色生情,傳情入色,自色悟空」,可知情空有著互相轉移的關係,空為無,情色為有,正也應了《紅樓夢》的大旨「無為有處有還無」,正是由迷至悟的過程(無-有-無有),或者說是(情-不情-情不情),現就這觀念展開本人的論述。

  以禪境三層作比喻,在禪的觀照下,第一景:見山是山,見水是水;第二景:見山不是山,見水不是水;第三景:見山還是山,見水還是水。現借以禪境三層說明《紅樓夢》之大旨。


一,見山是山,見水是水──情

  在《紅樓夢》中,第一景便是「色是色,相是相」,文中有云:開闢鴻蒙,誰為情種……趁著這,奈何天,傷懷日,寂寞時,試遣愚哀:因此上演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。紅樓夢正像一齣戲,上演的正是情的劇本。然而情卻永遠演在虛幻的舞台,人生終結時,情亦瞬間化為虛幻。

  在《紅樓夢》中,寶玉是「情」的代表,所以最大的癡迷者是賈寶玉,最大的幻滅者亦是賈寶玉,最大的醒悟者,仍是賈寶玉。寶玉的性格和感情世界也是十分複雜的。寶玉出生在一個封建貴族家庭,彌漫在他的周遭的,是那上層社會的虛偽名教與當中男性貴族生活的腐爛醜惡,他雖不脫公子哥兒的生活,但他卻感受到現實社會對他的精神壓抑,這便他形成了獨特的生命感受。又由於自幼生活在姊妹中間,後來又進入大觀園的女兒國,那些少女們善良純潔和辛酸悲苦的遭際,使寶玉思想受到了深深的熏陶,在他心裏,人只有真假、善惡、美醜的劃分,對於寶玉而言,在他身邊的大觀園女子,通通是真善美的象徵,他特有一套女兒觀,說「女兒是水做的骨肉,男子是泥做的骨肉,我見了女兒便覺清爽,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。」寶玉曾說:「女兒這兩個字,極尊貴,極清靜的,比那阿彌陀佛、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呢。」他蔑視王侯公卿,文人學士,只崇尚一些名叫「黛玉」、「晴雯」、「鴛鴦」的丫頭,甚至視她們為最高的善,勝過聖人聖賢。

  和眾女兒家產生的「情愫」,卻成為寶玉的全部生命,脂硯齋評賈寶玉用「情不情」三字,說明寶玉「多情」,甚至於將自己的感情賦予沒有感情的一事一物。用不求回報的情,去體貼世上的萬事萬物。

  至於寶玉與黛玉情的關係,則要從前生說起,林黛玉原是西方靈河岸邊三生石畔的一株絳珠草,經常受賈寶玉在天上的原型赤霞宮神瑛侍者以雨露灌溉,加之受天地的精華,後修成人形女體。因未酬報灌溉之德,心中鬱結一股纏綿不盡之意。恰遇神瑛侍者偶起凡心,要下凡造歷幻緣。警幻仙子要他們了結這灌溉之情,絳珠仙子回答:「他是甘露之惠,我並無此水可還。他既下世為人,我也去下世為人,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,也償還得過他了。」於是一起轉生人世。

  寶玉把他一生真摯的情感,賦與青梅竹馬的林黛玉,他更視黛玉為人世間最高的價值。但是,在封建家長們眼中,體弱多病又有點小性兒的林黛玉根本沒有本事當上寶玉的婚嫁對象。黛玉的死對寶玉來說不僅是愛情的被毀滅,而且是人世間最崇高的精神被毀滅。如此一來,生存的世界也變得毫無價值,於是他便帶著全部的「塵緣」,全部的愛,逃出再無可寄情的人世,到虛無縹緲的超現實世界去。這正好解釋了最終林黛玉病死,賈寶玉出家的原因。


二,見山不是山,見水不是水──空

  第二境則是空,即看透了色的虛幻──色不是色,相不是相。人們所追逐的色相,不過是一種幻影。《紅樓夢》中,作者利用賈寶玉去看透空的道理,他所經歷的,不過是一場「夢幻」,最終成空的泡影。賈寶玉是紅樓夢一書的男主角,書中的情節主要是以他為中心,故事從他的前世寫起,幾乎就是在寫他一生悟道的經過。通靈寶玉的來歷於青埂峰,乃女媧補天時用剩的一塊頑石,石頭因無材補天,遂自怨自嘆,日夜悲號慚愧。石頭於是生起凡心,要求經過的僧道攜它入人世。僧道警示他:「善哉,善哉!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,但不能永遠依恃,況又有「美中不足,好事多魔」八個字緊相連屬,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,人非物換,究竟是到頭一夢,萬境歸空,倒不如不去的好。」(《紅樓夢校注》,冊一,頁二。)[ii]惟石頭不聽,以後蒙茫茫大士、渺渺真人攜入紅塵,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。

  因此石上刻了「無材可去補青天,枉入紅塵若許年。此系身前身後事,倩誰記去作奇傳」,正是它歷世的傳奇,正正說明石頭前生那次無材補天,其實身後這次枉入紅塵也正是如此;石頭上的記載,也時指明對人生的體悟不能在人生之外完成,只有先進入人生,才談得上得到人生的解脫,因此石頭能體悟情空,也因入世而得。《紅樓夢》中,寶玉歷盡了世間情:愛情、親情、友情、艷情、矯情、濫情,最終才明瞭紅塵中究竟是「到頭一夢,萬境歸空」,因而悟「空」。

  跛足道人〈好了歌〉,甄士隱〈好了歌注〉正說明「無」的思想。


三,見山還是山,見水還是水──空空

  第三景便是「空空」,即穿越了遮蔽之後,所見的山和水,是另一番山和水,不是原先俗眼肉眼裡的山與水,而是天眼道眼裡的山與水。這是經過空的洗禮之後的「有」,並非原先追逐的「有」。這是作者,甚至是寶玉對人生的最終體悟。石頭,對於紅塵中念念不忘的情,它得「通歷」,渴求入世「歷情」,但最終漸漸發現人生的真相,禍福莫測、命運亦難以把握。在《紅樓夢》第五回中,寶玉對人生的體悟尚處在可知與不可知之間,而這回記寶玉夢遊太虛幻境,隨著警幻仙姑踏進一門,抬頭一看,門前橫匾上寫「薄命司」三個大字,兩旁寫著如是對聯:「春恨秋悲皆自惹,花容月貌為誰妍。」從字面上看,作者是通過對聯,規勸人們不要自我苦惱,自招悲傷,即使生的美貌、如花似月,也無法益於人間世事。但其實這副對聯也是預告了人物未來的悲慘結局。

  既如此,則應以超越的心去對待,有情也好,無情也好。而這情愛世界正如作者自己所說的孽海情天:「厚地高天,堪嘆古今情不盡;癡男怨女,可憐風月債難償。」明白到情終轉空,不如以明瞭這世情的心去對待世情,人生情緣,各有分定,「有情」時便享受,「無情」是不執。寶玉體驗過人生,已明瞭人生是「赤條條來去無牽掛」(二十二回),天下也無不散之盛筵,待得盛筵散時,寶玉便得通靈幻境悟仙緣(一百一十六回)正是寶玉對人生的最終體悟。

  「空空」之境同於六祖慧能「菩提本無樹,明鏡亦非臺,本來無一物,何處惹塵埃。」一偈,《紅樓夢》二十二回中林賈談禪,寶玉曾寫一《參禪偈》偈:「你證我證,心證意證。是無有證,斯可云證。無可云證,是立足境。」寶玉想要說的是彼此都想得到對方情感的印證而生煩惱,只有到了情意滅絕無法再做驗證時,才算得上情愛的徹悟,到了萬境歸空,放下一切驗證的念頭,才是真正的立足之境,看透了常人對於情感的疏密是非糾纏。黛玉讀了,還覺境界不夠高,便補了八個字:「無立足境,是方乾淨」黛玉則進一步把空境徹底化,告訴賈寶玉:連空境不執著,連空境不空境都不去分別,即根本不要陷入情感「有」「無」的爭論糾纏,把人為設置的爭論平台也拆除,抵達「空空」境界,那才算是真的乾淨。


  整體而言,夢與醒,幻與真,實是中國文學上重要的主題與佈局,《紅樓夢》正正利用了這般格局,而背後還包含了極大的思想內容──對人生的體悟,人生之完成,就注定要經歷這些情感的糾纏和煩惱,只有回到「無」的本體(真正的故鄉),才算完成,而在暫時路過的他鄉真「無所住」(不執著),才能徹底擺脫人間的一切慾念和一切佔有之心。對人生的體悟不能在人生之外完成,只有先進入人生,才談得上得到人生的解脫,是所以石頭必要歷世情,寶玉必要經歷癡迷,幻滅,和醒悟。


[i]曹雪芹,高鶚著 :《紅樓夢上,下》,黃山書社,1988年,頁1。
[ii]曹雪芹,高鶚原著,馮其庸等校注 :《紅樓夢校注》,臺北市:里仁書局,1984年,冊一,頁2。


參考書目:
曹雪芹,高鶚著:《紅樓夢上,下》,黃山書社,1988年。
曹雪芹,高鶚原著,馮其庸等校注:《紅樓夢校注》,臺北市:里仁書局,1984年。
梅新林著:《紅樓夢哲學精神》,上海:學林出版社,1995年。
李劼著:《歷史文化的全息圖像──論《紅樓夢》》,上海:知識出版社,1995年。
陳文新,余來明著:《紅樓夢:悲劇人生》,武漢大學出版社,2002年。
子旭著:《解讀紅樓夢》,臺北:雲龍出版社,1999年。

2009年8月3日

《牆頭馬上》李千金的形象塑造及其發展

《牆頭馬上》李千金的形象塑造及其發展

  《牆頭馬上》為旦本作品,劇情都由女主角李千金推動,在劇中,李千金是一豪爽、率真、潑辣的閏秀,雖然她的身份是大家閨秀,但她在衝破封建禮教和習俗的枷鎖時,表現得更強烈、更堅決、更大膽,融合了市井女子有膽識,敢作敢為的特徵。這樣的塑造,有別於其他元雜劇,把女子寫成被動者,而婚姻命運交由封建家長,或男主人公安排。而李千金則被塑成主動者,她熱切追求愛情,表現主動,大膽,她遇到裴少俊時,不像深閨待字的少女顯得羞人答答,反而能主動表示自己的愛慕,率真形象表露無遺。其形象十分真實,而且富生命力。

  正因如此,她的形象在劇中是一直發展的,由對青春的自覺開始,便開始對自己的生命有所追求。一旦心中有所追求,自然不惜一切去完成,青春的生命力由此體現,當中必然帶有反叛的精神,擺脫一切阻礙,一心一意完成追求。劇中李千金,正經歷這種對生命的追求的過程,表現堅持而執著。現在則由這三個人生過程,結合戲劇的情節,去說明李千金的形象如何得以塑造。


一, 表現青春的醒覺:

  劇中首先表現了女主人公青春的醒覺,主要集中在「觀畫顯志」和「遊園抒懷」兩段。女主人公李千金,一上場就毫不掩飾對愛情和婚姻的渴望,她說:「往日夫妻。夙緣仙契。多才藝。」面對一些屏障上的佳人才子,便想到自己也正值適婚年齡,心下不禁生起一些期盼,盼望自己能「招得個風流女婿」,而李千金本有親事安排,其父「當初曾與裴尚書議結婚姻。只為宦路相左。遂將此事都不提起了。」婚姻願望也就落空了,故覺「躭閣的女怨深閨」。又因而「消瘦春風玉一圍」,終日悶悶不樂,面對問親的更是「不語」。

  李千金作為獨處深閏的少女,苦悶心緒難掩,又時值春天,見此春景又引發心中無限想像。我們可以想像,深閏獨處,而因家教之嚴,故甚少接觸外在的世界,內心自然會比一般人對外在好奇,心靈亦較敏感。李千金本感幽怨,而見春光,便對春歸感覺無限惋惜,「怕春歸又早春歸」。

  經歷觀畫和遊園,才重新喚起李千金的心志,這裡表現了一種青春的醒覺,【寄生草】中寫:「柳暗青煙密。花殘紅雨飛。……正是東君不管人憔悴。」青春也像春天的花一樣易殘,而憔悴也是沒人管,這裡正好表現李千金對春歸的惋惜,但另一方面,正因青春易逝,紅顏易老,她更要把握有限的青春。在這裡,我看到李千金不妥協的精神,既「東君不管人憔悴」,那就只得自己來管,而面對易逝的時光,更要好好把握。這正是表現了青春的心理,從感傷的情調裡,獲得對青春生命的感悟。


二, 對愛情主動,熱烈追求:

  而另一方面,正是李千金對愛情的主動,是由其青春的覺醒而來,她開始意識到自己的理想和追求,但卻未始把青春的生命力展現出。「牆下表白」這情節,正代表李千金對愛情的主動追求,開展了其青春意識。她在花園中邂逅騎馬遊園的裴少俊,雙方便是一見傾心,「四目相覰,各有眷心」,一個言「一個好姐姐」,一個言「一個好秀才也」,更互相欣賞對方的貌美。事實上他們一個「容顏出世」,一個「才貌兩全」,本是匹配,但若李千金不敢於主動表態,她絕不可能與裴少俊連繫上。

  而且,為了追求她一直渴望的愛情幸福,李千金什麼也不怕,她甚至甘願作出犧牲,她說:「既待要暗偷期。咱先有意。愛別人可捨了自己。」她在遇到裴少俊時,不僅主動表示自己的愛慕,更不惜「捨了自己」而成就愛情,意志堅定不移,毫無羞澀忸怩之態。後來更處處採取主動的態度。當裴少俊向她寫詩傳情,李千金便即酬詩寄意,她央求梅香替她遞簡傳詩,約裴少俊跳牆幽會,對愛情的追求積極主動。

  而在「花園幽會」一節,李千金約裴少俊晚上在後花園幽會,她便說:「早是抱閒怨時乖運蹇。又添這害相思月值年災。……月也你本細如弓一半兒蟾蜍。卻休明如鏡照三千世界。……你敢且半霎兒霧鎖雲埋。」敘說相思之苦,然後又表現焦急之情,盼望時光流駛。李千金在此展現出微妙的心理變化,她即使表示對愛情的熱烈追求,但從「待月簾微簌。迎風戶半開」,可見她仍保守深閏少女的幽微心態。而對於裴少俊,她沒有太多要求,只要他「休負心」就是了,這表示一個女子對愛情卑微的願望。正因一切看似美滿,她的前路也沒有阻礙,故她的形象在這裡未有明顯發揮。


三, 反叛的精神:

  至「覷破」一節,李千金的形象因著這情節而有所激發。當時嬤嬤撞破他們的私情,故意說要將裴生送官辦時,她和裴少俊一忽兒下跪求情,然後李千金竟然耍賴地威脅嬤嬤:「你要他這秀才的銀子,教我去喚將他來」,「待致命圖財」,還表示要以死殉情,迫得嬤嬤退讓,反映了李千金的個性,大膽而潑辣,她不欲受嬤嬤的欺壓,故只有自己頑強起來,對嬤嬤作一個反抗。結果她成功了,最後嬤嬤給李千金兩條進路:一是「且教這秀才求官去。再來取你」,不然則「就今夜放你兩個走了。等這秀才得了官。那時依舊來認親。」李千金的反抗第一步得到成功,而另一步則決定他們愛情的去路,結果她決心離家私奔。她深信自己要求及時婚嫁的的合理性,「那裏有女兒共爺娘相守到頭白」。李千金和裴少俊「私定終身」就是對抗的有效表現,反映了她大膽堅決的一面。

  及後李千金在裴家後院躲藏七年,生了一男一女,但終於被裴尚書發現,要驅趕她回家,並對她百般辱罵,罵她「敗壞風俗」,「婦人家共人淫逩。私情來往。這非過逢赦不赦。」「聘則為妻。奔則為妾。」她回答說:「我則是裴少俊一個。」而且「這姻緣也是天賜的」。李千金所說姻緣「天賜」,正好表現她深信自己行為的合理,她努力為自己爭取天賜良緣,爭取別人對婚事的認同,另一方面也在否定不合理的封建說教。

  劇中,李千金的形象十分突出。她不僅希望得到愛情,而且把婚姻自主看成是人生的權益,認為像卓文君那樣私奔是合情合理的事。因此,當她愛上了裴少俊,便義無反顧地離家出走。不過,這僅僅是李千金追求的一個方面,但她和一般懷春少女不同,相比之下,她更加看重人格的尊嚴。李千金說她只鍾情於一人,說姻緣天賜,無非是反駁裴尚書的污蔑,強調自己行為的合理和人格的純潔。對裴尚書詬罵的回擊,更一掃大家閨秀的「敦厚」和「蘊藉」,在這裡可見李千金的形象隨情節衝突的發展逐漸成形,變得極為立體。

  當裴少俊屈服於父親的壓力,寫出休書以後,她譏諷他「讀五車書,會寫休書」。李千金心下委屈,但仍理性地與裴少俊「義斷恩絕」,表現了剛強獨立的一面。對於無情被棄,李千金沒有立時呼天搶地,反而意識到自己必須醒覺,必須堅強,她看重自己的人格和尊嚴,覺得沒有必要屈服,而是應抗爭下去。反叛的個性得到最大發揮,這也是人面對突變,立時失去支持時所併發起的一種剛毅,原始生命的能量。

  最後的「蔑視功名」和「拒不認親」,李千金的反叛形象進一步展現。當裴少俊考中狀元,裴尚書知道了她是官宦之女,故前去向她賠禮道歉,要求她認親重聚時,她堅決不肯,並且對裴氏父子毫不留情地譴責,「兀的不笑殺漢相如。」即使裴尚書捧酒謝罪,她還是「斷然不肯」。在這裡,她拒絕裴家父子,拒絕一貫夢寐以求的婚配,正是受損害者作出的抗爭。她對少俊並非沒有感情,但為了維護尊嚴,她甚至準備割捨。在劇中,我們可看到,渴望愛情的李千金,所看重的又非僅僅是愛情。由於李千金注重維護自己的理想和人格,因此,她敢於把封建道德和封建倫理,統統扔到腦後,理直氣壯地掌握自己的命運,表現出堅毅倔強的個性。到這裡,李千金反叛的個性得到最終展現,人物形象塑造至此完成。


  整體而言,對於人物形象塑造,劇中塑造了大膽追求愛情的少女李千金形象,她雖出身貴族,卻率真、潑辣、敢作敢為,沒有大家閨秀的猶豫和軟弱,而李千金被塑成主動者,她熱切追求愛情,表現主動,大膽,她遇到裴少俊時,不像深閨待字的少女顯得羞人答答,反而能主動表示自己的愛慕,率真形象表露無遺。是以人物形象的能隨著情節而有所發展,也由故事的開始向最終走向完整。


參考資料:
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部:《元雜劇鑒賞集》,北京:人民文學出版社,1983年。

2009年7月25日

〈聽聽那冷雨〉中的複疊修辭

〈聽聽那冷雨〉中的複疊修辭

  余光中先生的〈聽聽那冷雨〉,全文使用複疊的比例極重,此修辭的分佈很密。可以說,整篇散文就是構築在複疊之上,這種格局,在其他文章中極為罕見,複疊的運用,正是此文最大的特色。本文將會集中討論複疊修辭的使用,從而分析它在全篇的作用。複疊修辭構成的不只是語言的美,它亦構成意境美。而且,複疊在此文的應用,卻遠遠超過修辭的作用,在本文中,其有助於深化全文主題,而把作者的情感,甚至讀者的情感,通通納入複疊構成的文本中。複疊作為一種「修辭格」,卻超出了作為一「修辭格」的原來功能,本文為此特色作出分析。

  根據陳望道在《修辭學發凡》的基本說明,複疊是把同一的詞接二連三地用在一起的辭格。一般分為兩種:一是複辭,就是同一的詞在句中部相連接的位置重複出現,例如「知之為知之,不知為不知,是為知也」(《論語.為政》),其中「知之」與「不知」都是複辭的修辭。二是同一的字緊密相連而意義完全相同的,也就是「疊字」修辭格[1]。疊字、複辭都是複疊之類。在〈聽聽那冷雨〉中,兩類均有所運用,但尤其疊字,則連貫了全篇。「聽聽、看看、舔舔、簇簇、涼涼、徐徐、搖搖、沉沉、嘩嘩、撻撻、紛紛、冷冷」等疊字,信手拈來。還有不同形式的複疊,如一字疊兩字,「綠油油、濕黏黏、灰濛濛、白茫茫、濕漓漓、潮潤潤」等,疊字鑲在一個單獨的副詞或形容詞之後,成為較複雜的疊字結構。基本上,那是屬於一種形式方面的修辭,有關字,詞,句的特殊組合和使用。陳望道把它納入「詞語上的辭格」一列,是因為複疊的使用,表面上只是改變文字的數量,而沒有意義性的新增。比如「聽聽,那冷雨」,寫成「聽那冷兩」也沒有不可,它們同樣表達一個行動。但作者為什麼要用疊字來表達?當然有其深意。

一,複疊構成的語言美、音律美

  首先,我會把它視為一種語言美。在表面上看,由疊字組成的文句有種整齊美,「聽聽,那冷雨。看看,那冷雨。嗅嗅聞聞,那冷雨,舔舔吧,那冷雨」;「聽聽、看看、嗅嗅聞聞、舔舔」,兩字兩字,整齊均稱,故從表面看,已見文字排列整齊的美。同時複疊也強調了動作的重復性,是「聽聽」,不是「聽」,作者聽雨,也至少有兩次以上,是一種不斷重複的意思。作者一而再三聽雨,可見那冷雨,對他有深刻的意義,這雨令他回憶起從前?抑或從雨中,他感受到他方的雨?其實兩種皆是,從「聽聽」的角度,寫出作者「聽」的心境,盡情地抒寫他對大陸生活情景的回憶和思念,以及久離大陸、漂泊在外的「淒迷」心境,集中地表達了作者的思鄉愁緒。另外,文中又從「看看」、「嗅嗅」、「聞聞」等不同的角度寫「雨」,把感受與形式緊緊地聯繫在一起,因此使文章充滿意趣,也充滿韻味。

  而我們雖然說是在「看」文章,事實上,是我們在閱讀。看的時候,我們要不唸在口中,便是在心裡唸著。複疊的修辭增強了篇章的音韻效果,同樣的字、詞、句接二連三地重複使用,加強表達效果之餘,也使音節鏗鏘,跳躍。就像這一小段:「不然便是雷雨夜,白煙一般的紗帳裏聽羯鼓一通又一通,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撲來,強勁的電琵琶忐忐忑忑忐忐忑忑,彈動屋瓦的驚悸騰騰欲掀起。」在讀句的時間,我們的語音會伴隨複疊構成的節奏而高低起伏。複疊構成的節奏,不獨文字上出現,聲音上亦出現。值得留意的是,文中的複疊是高密度的出現,為我們構成獨特的韻律感受,彷彿真的正感受「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撲來」,和「強勁的電琵琶忐忐忑忑忐忐忑忑」這般強勁的節奏。由複疊產生的,是將文字轉化為實感──聽覺感受。複疊利用字、詞、語、句的接連使用,令文章本身構成了有序的文字排列。除此之外,亦使文章語氣得以加強,而行文間亦產生節奏感,比較沒有複疊運用的同樣句子:「滔天的暴雨滂沛撲來,強勁的電琵琶忐忑響動」,明顯地失掉節奏和氣勢。因此包涵在複疊中的,正是語言美和音律美。

二,複疊的抒情作用

  複疊對音韻效果構造幫忙甚大,我們或有一種錯覺,就是通過複疊,同一的字詞的不斷使用,有助增強文句的氣勢,但細膩的情感,則難於表達,這樣不盡真確。複疊善於加強音韻效果,也善於加強情感。在文章開首「先是料料峭峭,繼而雨季開始,時而淋淋漓漓,時而淅淅瀝瀝,天潮潮地濕濕,即連在夢裏,也似乎有把傘撐著」,複疊營造的,是一種淡淡的淒迷之感,是作者對於雨的感受,再帶入對雨的聯想。筆者認為,複疊營造的雨有一種散漫的感覺,回憶的感覺亦如是,所以作者說「連思想也都是潮潤潤的」,「雨裏風裏,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」,於是由緩緩的由臺灣島上的「雨季」引入對「大陸」的思念,而「大陸」的「春雨」,又連接著「他的少年時代」。

  在〈聽聽那冷雨〉中,句式隨情感波動而起伏,文中寫及下雨的聲音:「雨來了,最輕的敲打樂敲打這城市。蒼茫的屋頂,遠遠近近,一張張敲過去,古老的琴,那細細密密的節奏,單調裏自有一種柔婉與親切,滴滴點點滴滴,似幻似真,若孩時在搖籃裏,一曲耳熟的童謠搖搖欲睡,母親吟哦鼻音與喉音。」輕輕細密的雨水「細細密密」的打落,「滴滴點點滴滴」,好像是母親親切的聲音,複疊的節奏帶領我們的思潮,直達作者深遠的記憶之中。而我們必須了解文章的寫作背景,才可有效掌握作者在文中表達的思想感情,本文乃作於「1974年春分之夜」,當時作者離別大陸已整整25年,因此本文由臺灣島上的「雨季」入筆,扣住「雨」字展開聯想,「雨不但可嗅,可親,更可以聽。聽聽那冷雨」,來寫自己的喜怒哀樂,回憶了青少年時代在大陸生活的情景,抒發了濃厚的鄉愁。作者將「鄉愁」融入「雨」之中,同時也是將「鄉愁」傾注於「複疊」的使用中。余光中先生把傳統的修辭手法與文章主題巧妙地聯繫起來,在「複疊」修辭格中開展文字中的美感與韻味,大大提升了文章的表現力。

  複疊的使用增強散文句法的彈性、靈活多變,以增加情思容量,並適應表達不同情思的需要。〈聽聽那冷雨〉作出了示範,展示複疊在語言,造境和抒情三方面的作用。

  至於複辭,在此篇的運用是最簡單和直接的,它沒有如疊字般廣泛出現,而只出現了一次,就是「聽聽那冷雨」的隔離使用。「聽聽那冷雨」既是題目,也在文章中多次反覆運用。一方面是強調,強調聽雨的行動,也是強調了主題,「聽雨」是全篇的重心,由題目至內容、以至結束,無一處不是在書寫「聽雨」這事。正如孟建安一文所指,在整篇文章中多次反覆運用「聽聽那冷雨」除突出語意外,就是為了通篇文章不同段落、不同的話題上下銜接,前後語意貫通[2]。

  另一方面,複辭的出現,是作為情感的連接,作者的思想,是透過「聽聽那冷雨」而產生的,聽台灣的雨,大陸的雨,少年時候的雨,最後,是聽不到雨,「前塵隔海。古屋不再。聽聽那冷雨」──一份對過去、對歷史、對人世滄桑的情感。語言上,它是統一的,但隨在文章不同部份的反覆運用,所展示的是不同階段的情感,逐步深化的情感。黃慶萱在其《修辭學》一書中嘗為「類疊」(同一個字、詞、語、句,或連接、或隔離,重複地使用著,以加強語氣,使講話行文具有節奏感的修辭法[3],其實即為複疊辭格)提供了心理學的理論基礎,其謂「一個字詞語句, 如果反復出現,會比單次出現更能打動聽者或讀者的心靈。」[4]故我們在閱讀文章時,會因不斷出現的意象產生情感的作用,亦能明顯地感受到作者對「聽聽那冷雨」的不同感受。


  這複疊,作為一種詞語上的「修辭格」,它把同一的詞接二連三地用在一起,因此構成語言上、音律上的美。但是,它不只是一種「修辭格」,它更多是在文章寫境,生情方面起作用,故為文章帶來意境美,和感覺美,同時在抒情上也起有很大的作用。如果說單調是複疊的一個固有的限制,因此相對其他修辭缺少變化,但筆者認為,正因為它的「單調」,才構成了複疊「多元」的藝術效果。


[1]  陳望道著:《修辭學發凡》,上海:上海教育出版社,2006年,頁164。
[2] 孟建安:〈疊音裊裊,異彩紛呈——論余光中《聽聽那冷雨》中的複疊修辭文本〉,《平頂山工學院學報》,2004.12,Vol.13 no.4,P.84。
[3]  黃慶萱著:《修辭學》,臺北市:三民書局,2002,頁五三一。
[4]  黃慶萱著:《修辭學》,頁五三一。


參考資料:
(1)陳望道著:《修辭學發凡》,上海:上海教育出版社,2006年。
(2)黃慶萱著:《修辭學》,臺北市:三民書局,2002。
(3)孟建安:〈疊音裊裊,異彩紛呈——論余光中《聽聽那冷雨》中的複疊修辭文本〉,《平頂山工學院學報》,2004.12,Vol.13 no.4,P. 82-85。(4)孫云:〈再“聽聽那冷雨” 〉,新語文學習(高中版),New Chinese Study,2008年Z2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