莊子的辯證思維
──以《齊物論》為主要例子
──以《齊物論》為主要例子
在莊子看來,世界上一切事物,一切現象都是道的變化所成,「類有不類,相與為類」即是齊物,而人能「齊物」,就可以擺脫生死,禍福,哀樂,是非等帶來的煩惱,從而把貧富,貴賤,得失等一切都置之度外,就能夠逍遙自得,遊於無窮。這是莊子視「齊物」而到達道的最終境界,而達到齊物之前,必有不齊。莊子面對這現實,即行省察,他在現實的層面上進行反省,透過批判不同的現象或對象,反思世界、社會及人生之種種問題。其思維,可說是對傳統思想的一種超越,莊子的關懷點是如何在缺乏反省的社會中,借反思與批判來提升世人自我的覺醒。
在意義上,莊子思維是積極的,創新的、反常態的。對其思維作一簡略描述,莊子思維的所著重的乃突出事物的相對性,在對事物的認識中,亦彼亦此,相互類比,這亦是莊子思辨的特色。
在討論莊子特殊的批判思維之前,我們先要瞭解其思維的產生,實有其特有的時代與學術背景。在《天下篇》中所見,於莊子的年代,思想領域出現「天下大亂」的情況,儒道墨法齊起,以不同方法解決同一問題。惟各家互不相容,只重己說,莊子洞察此現象後,遂建立一套獨特的思考方式──以「道」為中心,思考生活上的不同事物及其價值,並加以反省,再通過寓言、比較等手法,進行思辨。在此報告中,本人將以《齊物論》為主要分析對象,細察莊子思維的特色。
一,相對性思想
相對主義是莊子的批判思維中重要的一環,這在《齊物論》篇中表露無遺,而其他篇章則繼承《齊物論》的精神,將之進一步推衍。
首先援引西方的辯證法批判和莊子的思辯作一比對,西方辯證法認為,矛盾著的對立面之間互相依賴、互相貫通、互相包含、互相滲透。任何事物的內部,都包含著肯定和否定兩個方面。另外亦有否定之否定,就是「回到出發點的運動」,簡單而言,辯證運動也就是肯定通過對自身的否定,再通過對否定的否定回到肯定自身,達到肯定和否定這兩個「對立面的統一」的運動。至於莊子,則著力於事物相對的特性,然後再行否定和超越。
可以言,莊子的思辯和西方辯證法有著微妙的契合,它們不是等同,而是方法接近,在本人看來,莊子實有以一辯證的進路,去解說其學說內容。
二,物界的相對觀
莊子借助相對主義以辯證其思想。正如《秋水》篇中,莊子借河伯與海神說明一切都是相對的,如「秋水時至,百川灌河,涇流之大,兩涘渚崖之間,不辨牛馬。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,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已。」黃河之神河伯為黃河之寬廣而沾沾自喜,豈料當他順流東下,至北海,才赫然發現北海竟「不見水端」,浩翰無邊。由此可見,黃河的狹隘是相對北海的浩翰蒼茫而言。
由於萬物無常,一切只是相對的。就貴與賤而言,「物無貴賤」,因為「貴賤有時,未可以為常」。其中莊子說:「帝王殊禪,三代殊繼。」;「差其時,逆其俗者,謂之篡夫;當其時,順其俗者,謂之義之徒。」同樣是洋溢和熙禮儀的禪讓,同樣充滿激烈廝殺的戰爭,竟有著如何不同的結局和評價。由此可見,貴賤因不同的時代背景和歷史條件而變。相同事物的意義和價值不總是相同的,而是因「時」而變的,是相對的。而大小亦是,莊子言「計四海之天地之間也,不似礨空之在大洋乎?」即言四海在天地間,不就像一粒稊米存在糧倉之中嗎?相對天下而言,四海根本不足以言「大」。
莊子認為大小、壽夭、彼此……的差別「只是相對的,是排斥絕對的」,這是莊子肯定的立場。他否認相對而言的大小、壽夭、彼此之中有絕對、有本質的差別,便道出:「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,而泰山為小,莫壽乎殤子,而彭祖為夭。」「以死生為一條,可不可為一貫。」可見莊子是以肯定的角度看客觀事物物的相對性。而相對只是出於事物在其外在性分的差異。
莊子由是得出結論,即大小只是相對而言,並非絕對,故天地並不足以「窮至大」,毫末亦不足以「定至細」。因為「物量無窮,時無止,分無常,終始無故。」
相對存在是莊子對宇宙現象之基本認識。莊子欲達人間之自由逍遙,故一面生存於相對的世界裡,一面擺脫相對世界之限制,打破有無、大小、是非、善惡、榮辱的概念,那才是真正的超越了相對的世界,從而進一步齊萬物而臻逍遙,將相對存在的萬物泯滅其區別相,即「泯是非,破我執」,也就是齊萬物等,超越現象社會而臻至「天地與我並生,萬物與我齊一」的境界。因此物界的相對性存在是莊子對世界的基本認識和肯定,也是其思辯之源。
三,主體的相對性
另外,莊子強調事物的相對性,而否認客體的絕對差異,他認為由於人們運用不同的,相對性的觀念才得出相異的評價結果。其實以道觀之,萬物齊一。他說:「無物不然,無物不可。故為是舉莛與楹,厲與西施,恢詭譎怪,道通為一。其分也,成也;其成也,毀也。凡物無成與毀,復通為一。」〈齊物論〉所謂差別,也不過是相對不同的參照對象之部分與整體而言。而各人對同一事情,皆有不同之取捨標準,也就是「成心」,心存成見,導致片面,獨斷的價值判斷。
而面對情境的相對,其導致的評價結果也會是相對,正如「麗之姬,艾封人之子也。晉國之始得之也,涕泣沾襟;及其至於王所,與王同筐床,食芻豢,而後悔其泣也。」〈齊物論〉「涕泣沾襟」和「後悔其泣」之間存在極大的矛盾,可見主體本身亦有其相對性。
而言生和死,莊子說:「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!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!」「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?」〈齊物論〉誰都怕死,但誰知道死了後會不會後悔為什麼要生,莊子道出了生和死的相對,人們都從死亡畫出生存,由於人只對生有認識,而對死一方的認識有所局限,因此對生有所趨向。
可見大小,是非,貴賤等現象的判斷都是隨著不同的時間環境,以及主觀的認識而產生不同的價值判斷。莊子因而帶出,世俗中所謂的價值都是偶然而又無意義的。
四,相對的融合
辯證法認為,矛盾著的對立面之間互相依賴、互相貫通、互相包含、互相滲透,而莊子實質亦施展了這個原理,他言:「物無非彼,物無非是。自彼則不見,自知則知之。故曰:彼出於是,是亦因彼。彼是方生之說也。雖然,方生方死,方死方生;方可方不可,方不可方可;因是因非,因非因是。」〈齊物論〉是,非的概念都是每人各自建立在自己的有限的觀點上,這些觀點都是相對的。同一事物可以有許多觀點,各人堅持一是,即証明有一非是的觀點。
但說到底,是或彼,生或死,皆因有相對的出現而存在。沒有是,則沒有對是之非,「非是」,因此對立面之間是「互相依賴」的。
莊子又言「是不是,然不然。是若果是也,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;然若果然也,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。化聲之相待,若其不相待。和之以天倪,因之以曼衍,所以窮年也。忘年忘義,振於無竟,故寓諸無竟。」〈齊物論〉以自然分際來調和一切是非,便是相對的「互相包含」。
在《秋水》中,莊子引出河伯海神的問答,再將他們所論的大與小,貴與賤,有形與無形之間的差異一概推倒,加以「否定」而歸出萬物一齊的論點。莊子認為天地萬物在存在的根據和意義上同一,個性和各自的原則不同而具有同樣的理由和依據,具有同樣的權力和資格,而沒有大小之別,高下之差,也就是齊物。
五,相對中的絕對
莊子以相對主義道出若從世俗之常識/心來觀察宇宙萬物,則大小等差便橫梗於心,故要去除「物觀」,以「道」觀照自省,方能齊一萬物,暢通人我,則逍遙自由。
正如馮友蘭言,「是」(此)和「彼」,在其是非的對立中,像一個循環無盡的圓。但是從道的觀點看事物的人,好像是站在圓心上。可以理解在圓周上運動著的一切,但是他自己則不參加這些運動。這不是由於無所作為,聽天由命,而是因為已經超越有限,從一個更高的觀點看事物。在本人看來,莊子把自己置於局外,他對是是非非的爭論,冷眼旁觀,因為誰是誰非不可得知,也可以就,是非根本沒有分別,他覺得沒有相干,也就沒有分別的必要。
莊子認為世界萬物本身是相對的,因此在世界萬物之間的差別是毫無意義的,而作為世界萬物的本體的道則是絕對的,因此莊子的相對中亦包含絕對性。是以事物的相對中的,有絕對的性質,於本人看,這裡像是辯證法中的「否定」,促使「肯定的相對」轉化。
在相對主義的理論觀念基礎上,莊子的主要藉以辯證「萬身一齊」〈秋水〉,萬物在根源上是同一的。所以相對主義的理論立場要求對待事物的基本態度是齊一萬物的,泯除和相容事物之間觀念上的界限和實際的對立,在莊子中稱為「無方」。
「道」是莊子心中的理想境界,並為世界的本源,自古以來便存在著。天地萬物及人事間之背後都由運行不息的「道」在支配著。莊子認為「道」是無限的、絕對的、超越時空的。它生出天地、帝王、神鬼以及一切事物,而又自本自根,不可捉摸。莊子在《大宗師》中謂道「有情有信,無為無形」,且「自本自根,未有天地,自古已固存」。
故「道」是永恆的、絕對的、無變化的;而萬物則是暫時的、相對的、有變化的。因此他說:「道無終始,物有生死。」莊子認為由於萬事萬物都生於「道」,因此人最理想的境界便是順從「道」及自然。若人能歸於「道」,便能逍遙自得。這一切均從他心中最理想的層次───「道」而言的。
六,道的觀照點
莊子思維其中一立點便是站於一理想化、絕對的,至高的「道」而言,《齊物論》把這叫做「照之於天」,就是從超越有限的觀點,以道的觀點看事物。在「道」這個最理想的層次下,莊子亦看到了宇宙萬物不停的運動變化。莊子明確地肯定了萬物的自然變化,如「年不可舉,時不可止,消息盈虛,終則有始,是所以語大義之方,論萬物之理也。」他又認為「物之生也,若驟若馳,無動而不變,無時而不移。」即萬物的生長,如快馬奔馳一般,沒有一個動作不在變化,沒有一個時間不在移動。
隨著觀察的立場不同而有所差別,隨著視覺的變化而變化,如「天地即為稊米,毫末如同丘山」〈齊物論〉又言:「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。」在「通天下一氣」(〈知北遊〉)的自然觀中,萬物如一。就此,莊子表現了一個十分明確的辯證觀,由於萬物都有其自然的稟賦與天性,是變化不定、有限的,只有「道」才是無限的。
以「道」為背景,站於現實的世界之中,觀察客觀的物質世界。《齊物論》說:「可乎可。不可乎不可。道行之而成,物謂之而然。惡乎然﹖然於然。惡乎不然﹖不然於不然。物固有所然,物固有所可。無物不然、無物不可。故為是舉莛與楹,厲與西施,恢詭譎怪,道通為一。」萬物雖不相同,但是都「有所然」,「有所可」,這一點是一樣的。它們都是由道而生,這也是一樣的。所以從道的觀點看,萬物雖不相同,可是都統一為一個整體,即「通為一」。
《齊物論》裏還說:「是不是,然不然。是若果是也,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。然若果然也,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。……忘年忘義,振於無竟,故寓諸無竟。「無竟」是得道的人所住之境。這樣的人不僅有對於「一」的知識,而且已經實際體驗到「一」。這種體驗就是住於「無竟」的經驗。他已經忘了事物的一切區別,甚至忘了他自己生活中的一切區別。他的經驗中只有渾沌的「一」,他就生活在其中。莊子要指出的是,我們本身就在道之中,只要明白這點,所有物我是非其實無別。說到這裡,莊子將先前的否定再加否定,由於道的存在,物的相對性已經被大道所否定,莊子之思維再度轉化。
七, 觀念的破除
莊子謂「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無涯,以有涯隨無涯,殆已,而知者,殆而已矣。」〈養生主〉他認為人的生命有限,而知識是無限的。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無限的知識,實在是沒有必要。且由於客體的多變與受到時間、空間的限制,往往會造成主體認知的有限性。另外,人要得到知識,多以語言作為工具和手段。可是,語言不能完全描述人們所有的認知。當河伯抱著「至精無形,至大不可圍。」的疑問時,北海曰:「夫精粗者,期於有形者也;無形者,數之所不能分也;不可圍者,數之所不能窮也。可以言論者,物之粗也;可以意致者,物之精也;言之所不能論,意之所不能察致者,不期精粗焉。」在莊子眼中,如果人們在認知活動中試圖憑語言狀述、議論事物,則只能獲得事物長面的粗淺認知,而不能深入透析事物內在的本質。
可是,旁人或會問,莊子本身認為「道」是無限的,萬物都應該順應「道」而行,不應再加上什麼外物,但語言卻對於「順應道」是有所防礙的,而他本人亦對語言採取一個反對的態度。可是,他卻用語言來帶出自己的思想,豈不是自相矛盾?我們要明白的是,莊子有這樣的申說是由於他從現實的世界的角度來看,語言的運用是現實世界中少不了的。但莊子本身並沒為語言文字所累,他只視其為一表達「道」的工具而已。因此他的所為,並沒有離開「道」。
若一個深深明白道的人,他自己本身可以用心感受到道,故能做到「無言」。可是一般的人,根本未明白道,因此莊子便要運用現世的方法,借用語言為工具來帶出一理想化、一個更高層次的認知標準。
這個是思想家共同面對的語言困境,莊子說出相對,絕對,最後只想通往道,但道既是至高,可用三言兩語說穿,則不能言是最高的道。觀念破除之道,是莊子哲學理論思考的特殊方式,莊子索性不言之,「大道不稱」《齊物》,「道不可言,言而非也」《知北遊》,莊子也只能用否定或隱喻的方式,來暗示或者說「跡近」最高的存在,最高的真理,亦即道。
總結莊子的思想體系,是探究道和萬物之間的關係,而莊子瞭解到,解說道,即把自身陷入語言困境的陷阱中,因此他所用的是一特殊的思辨方法。莊子先指稱世間萬物客觀上,主觀上皆有必然相對的特性,這是走在一肯定的進路;而另一方面,事物的相對中的,有絕對的性質,這裡像是辯證法中的「否定」,促使肯定轉化為其他事物的方面。莊子再言以道觀之,世事萬物無相對,然而道在莊子心中其實不能言,在某程度上,莊子對道只是否定,「大道不稱」,不能言說,是以只好不說破。在這裡可見,莊子的思維是層層走向更高的觀點,這是其思維的超越性──超越有限的人、物,超越日常經驗世界,也超越特定因而是相對的知識。最終,莊子齊物,齊一切是非,相對觀念,甚至可破除不同觀念,混跡於茫茫大道之中。
參考資料:
1,郭慶藩:《莊子集釋》,北京:中華書局,1961。
2,馮友蘭:《中國哲學史新篇(第二冊)》,北京:人民出版社,1984。
3,陳鼓應:《莊子今注今釋》,北京:中華書局,1983。